伯黎是被敲窗的嘭嘭声吵醒的，那声音从梦里追到现实，一直有节奏地嘭嘭响着，像某个无聊的龙崽在捉弄落魄的旅者。他忍了这声音许久，最后终于下床，猛地打开窗户。窗外只有一小片天空在巷子后墙上的黑幕里泛了白，借着很微弱的晨光，伯黎看见元亥挥舞着双臂，踉跄后退着贴到巷墙上，他的胸脯也随着笑声起起伏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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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回没打着我！”元亥笑着指指窗户。

“你闲得没事，大清早敲我窗户来了？”伯黎怒斥。

“这不是要走了吗，春天日短，时间宝贵。”

伯黎不愿再争论，啪地摔上窗户，然后穿好衣服，出门到柜台退房。守夜的小伙计掏出钥匙，给大门解锁，拉门的刹那，初春清晨的寒气呼地扑面而来，屋内的烛光顺势洒到门外，照到不知何时赶来的元亥、和他牵着的两头青龙①上，所有龙的受光面极亮，背阴极暗，像是幅对比极强的东方油画。

伯黎元亥忙活起来，把行李一件件搬到青龙背上，行李摞得太高了，实在放不住的就拿麻绳捆住。伯黎趁元亥出去时，迅速从床底掏出装金子的木箱，套在一个拆封的麻布袋里，蒙混过关地放在了自己那匹青龙背上。看着来回忙活的元亥，他有点良心不安，但也仅仅是不安罢了。

龙生在世，总要有些防备。

装完行李，二龙坐在宿店门槛上歇息一会，反正早上出门的龙不多。元亥许是饿了，才想起吃饭的事，他向街旁的那棵大树底看看，餐车的扶手还露在树干外面，像两条齐头探望的小蛇。

“哎？你车还在那儿呢。”

“当然在那儿，不然今早拿什么做饭？”

“……要是你昨天就把它卖掉，今天去别家饭店买个现成饭不好吗？”

“啧，话留三分，寿长三年。”

元亥歪嘴笑笑，他的确不缺这三年阳寿。但当伯黎走到车旁时，却先是看见了空荡荡的餐具橱，柜角中积攒的油污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眼前，然后是车边被熔断扔在地上的锁头，橱柜让人偷了。震惊之余，他检查了食物柜，食物也只剩糊在柜壁上的几抹老荤油。

鉴于锁头是被熔断的，他去问了看店小伙计，问夜里有没有看见火光，回答是没有，甚至连个火石嚓火声也没听着。

“那这是见鬼了？”伯黎摸着头，一脸不可置信。

“客官莫要见怪，毕竟是春天，阴气离地，阳气下降，斗笠鬼都被逼得出动了。”

“啥斗笠鬼？”

“看客官是别处过来的，不明白此事也有情可原。这里凡到冬春相接之时，常有龙于夜间看得鬼影，多则数十，少则一二，每个高余一阁，头上似戴斗笠般圆帽，游荡街上隐秘之处，团伙盗窃物资为生。毕竟是鬼，有些奇技异术也正常，昨夜又没听见声音，大概八九不离十了。”

“真假？”听后，伯黎回头看向门外的元亥。

“关于斗笠鬼，他言不虚。”元亥点头。

伯黎惊疑之余想到，吃顿热乎饭的计划泡汤了。于是二龙便从干粮袋里掏了几个烧饼吃。

吃完早饭，伯黎元亥告别宿店伙计，各自跨上青龙，一踢脚蹬，青龙嘚嘚哒哒迈着蹄子沿街走去，穿过凌晨冷清的各色店铺，在风吹不动的耷拉酒旗下，踏过那座塌成石堆的北门。郊外放眼望去，遍地刚发的稻芽，没长叶的秃树，幽深莫测的置虞峰，全罩在朦胧的昏暗里，像幅返潮的写实画，画中隐隐听得一缕悠悠笛音，仿佛也具象化成音律的线，沿着蜿蜒土路从画里飘出来。

二龙沿土路而行，到了置虞峰脚，由那条通往灵峰寺的石阶上山。此时正值上午，初升的太阳从西天地平线上②洒着万丈金光，被黑棱松③的枝条所织的网滤成碎片，在青石板上投下水墨画似的浮影，伯黎看看自己身上，也洒满了斑驳细碎的阳光，只是长衣太皱，映不出水墨的质感。

二龙慢慢上了山，临近灵峰寺时，元亥突然驱着青龙加快速度，逼到伯黎前面，又在路过一处山间小径时拐了过去，回头挥挥爪，示意伯黎跟上。伯黎稍稍迟疑了一刻，他便皱起眉来，蹩皱的红色眉头像扭结的火焰，焰心下藏着两眼清泉般的眸子。

“怎么不跟上来？”

“确定是走这儿吗？”

“你放心跟着好了，丢不了你。”

这很明显是瞒着自己什么了，伯黎想，但直接去问肯定没好事。

曲折的小径里还嵌着泛青的草叶，明显是过往行龙踩出来的，沿路的铜钱竹④傍着青石与黑土，密实地长成漫山的林子，青绿的圆叶积了露水，一碰便抖得满身，骑兽只在林中走了几步，二龙衣服便浸得斑斑驳驳了。伯黎作为一个曾连月苦读不出门的书生，很享受这天地凝结的甘霖，但元亥却边抱怨着边扑打劲服，想把水汽拍出衣服似的。

二龙沿着小径走了一天，途中吃了点烧饼，衣服几乎湿透时，天色也浸了浓墨，晚出的月绒鼠在头顶竹杈间幽幽地“呦噜噜噜噜”地叫了。伯黎元亥分头找了些陈年枯竹枯叶，在一片平地堆起来当木柴，竹堆旁垫上砖头铺上竹席，两头青龙拴在火的另一边，共同把竹堆围起来，形成一个大致的圆形，这个布局比较安全。今晚就在这儿过夜。元亥在行李里捣鼓一会，掏出两块火石，蹲到竹堆旁对着枯叶，锵锵地敲起来，火星一次次地瞬时照亮他的脸，也在瞬时把他脸前的竹堆映红。

伯黎帮不上忙，便蹲在一旁呆呆看着元亥打火。两次锵锵的间隙中，他突然看到眼角余光里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，是那种清澈的亮，像极强的月光。他吓了一跳，转头看去，只见远处林间竹缝中，一撮白色的火光诡异地悬在半空，旁边还围着一圈更小的白火，大小不一，全部忽隐忽现地闪烁，像巨型蜘蛛虎视眈眈的复眼，正打量着待捕的猎物。

伯黎什么也没想，但他本能地感到诡异，然后是恐惧，他不觉地绷直了身子，呼吸与心跳一起急促起来。当另一团橘黄的火光在他眼角另一侧缓缓升起时，他吓得腿一绷紧，腾地站起来，元亥直接被吓了一跳，刹那间抬起还攥着火石的左爪，遮住了脸。

“别咋咋呼呼的，大晚上吓龙！”元亥嗔怪道，“怎么了你？”

“你看那边！”伯黎指指白火的方向。

“那边？……”元亥顺着伯黎手指的方向看去，渐渐皱起了眉，“……那啥玩意？”

“有光。”

“鬼火吧。怨死之龙变的，没啥大事。别看就行，这玩意吸你阳气。”

元亥说着撇过眼睛，背对那团白光，紧盯着篝火里跃动的火舌，额头上闪着细碎的汗光。

看着橘黄的火焰，伯黎打心底觉得它能驱邪，当他再回头看那竹林间时，只听得一串幽远的铃声，原处是一片黑暗，找不见那几点白光了。远处，一只月绒鼠“呦噜噜噜噜”地叫起来，然后是更远的一只，再远的一只，传声似的叫了很远，直到远出了伯黎的听力范围，消失在茫茫夜色里。

注释：

①青龙：即带角质蹄的长腿蜥龙，一种牲畜，非龙兽人。素食，温顺，野生种多山区分布，驯化后主要用于崎岖路段代步。

②西天地平线上：本故事中，主角所处的星球自转方向为自东向西，故太阳西升东落。

③黑棱松：常绿乔木，叶呈针状，有微小倒刺，茎黑色，有木质鳞覆盖，鳞片相接呈六边棱柱形。

④铜钱竹：大型草本植物，叶呈圆形，茎分节，每节相接处生叶，近地叶片一般在茎长高后干枯脱落。

狐狸番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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